鄧芬鬻畫有“價”:淺談近代名家潤筆
潤筆之名詞,典故出自《隋書 · 卷三八 · 鄭譯傳》。隋文帝命李德林作詔書恢復鄭譯爵位,高熲乃戲謁譯曰:“筆乾。”譯答曰:“出為方牧,杖策而歸,不得一錢,何以潤筆?”後泛指請人家寫文章書畫似酬金。唐殷文圭〈貽李南平〉詩:“潤筆已曾經奏謝,更飛章句問張華。”也作潤資或潤金。
上世紀一九七九己未歲,九華堂裝池主人劉少旅先生嘗刋印《九華堂所藏近代名家書畫篆刻潤例》,共輯錄百有餘家,觀今鑒昔,足為後學者津梁。黎心齋既為之序,亦繫之以詩曰:
草詔賢臣嘆筆乾,諸家潤例彙成刋。
羨君交結多名士,累牘連篇盡可看。
成語“金屋藏嬌”中的阿嬌,相傳就是漢武帝劉徹的皇后陳皇后。陳皇后失寵於漢武帝,被貶長門宮,遂使人奉黃金百斤,委司馬相如作“長門賦”以感悟皇上,阿嬌復得親幸。看來這是古今以來,最早及最昂貴的潤筆金。
倘欲求得文章、書畫或篆刻大作,付出潤金,相信人皆樂意。從藝者閑來從事創作,用文藝而作稻粱謀,或作酒資,或取之行善公益,是何等清高合理。既有潤金,作家訂出潤例,就自然不過了。近代名家,多有訂下潤例,公告諸友四方。潤例或為名家自訂,或為友好名人代訂推介的,有手書的,也有活版印刷的,洋洋大觀,內容除價目一覽外,也包括師承閱歷、藝術擅長、個人志趣,大多風雅幽默,可說是文人别開生面的創作體裁。再者,透過參攷觀察名家潤例,可以一窺歷年文章書畫,價值的低昂,作家的名氣地位,又可了解昔年時局變遷,以及社會的經濟狀況,故可視為寶貴的歷史資料。
鄧芬詩、書、畫、篆刻師友當中,亦有公佈畫例潤格,告諸親友,或委託筆莊、箋扇、裝池寶號主人,代為銷售。兹列舉幾位近代名家潤例於後,與同好分享。
近代名家潤例
黃賓虹書畫格:甲子春訂
書畫雅事,可贈可索,興來揮灑,工拙不計也。至若諄諄於尺寸之間,必如其意之所欲得,則矜酬大癡子之酒資,供獨往客之游橐。爰訂斯例,鑒者諒之。
四尺六十元、五尺八十元、六尺一百元。條幅同例。卷册每頁二十元、扇頁每頁二十元,雙款設色加倍,花卉篆書減半,題跋另議,潤須先惠,約期取件。
吳昌碩書畫潤例:安吉 吳昌碩時年八十有二。 注意下列庚午五月起照潤加半。
畫潤:整張三尺三十元、四尺四十元、五尺五十元、六尺六十元、八尺八十元、丈疋一百元。屏條整張減半、橫幅加半。扇册每件八元。人物山水加倍,走獸加半,泥金加半。
書潤:楹聯三尺五元、四尺五元、五尺六元、六尺八元、八尺十六元。屏條同上,扇册每件三元、堂扁十五元、齋扁十元。
葉恭綽遐菴賣字啓:民國二十六年元旦訂。 滬上各大箋扇店均可代轉。
學書卅年,垂老少進,疲於應索,迎拒兩難,復以災禍,薦臻力窮,拯濟期竭,勞值悉賑窮黎。爰訂潤例,以應急需,海內親知,幸祈鑒助。
聯四尺以內十元、六尺以內十五元、八尺以內二十元。長聯邊跋均另議。屏條二、三尺以內十元,四、五尺以內十二元,六、八尺以內十五元,橫披同。中堂照屏條加倍,橫披同。扇十元。册一方尺以內十元,一方尺外依次遞加。扁額一尺以內每字五元,二尺以內每字十元,三尺以內每字二十元。壽屏不書。墓誌傳記等每字一元。題跋及作文另議。墨費加一,先潤後墨,約期取件,劣紙不書。
顒菴、隋齋書例:陳融、胡毅生同訂。
斗方便面二十元,條幅齋額三十元,楹聯堂幅四十元,四屏八十元,壽屏碑版每百字一百元,榜書每字一百元。以上俱港元。以上各款楷書加倍、隸書三倍、隨封加二、磨墨加零五。
鄧爾雅潤約:三十九年一月,鄧爾雅訂於香港。
堂扁招牌尺字每字廿圓,尺外至二尺每字四十圓,堂幅每幅四十圓,屏條每幅二十圓,楹聯每對二十圓,堂屏聯以三宣紙度計算,二宣加倍,大宣三倍,篆分草楷相同。扇册小字不寫,壽屏碑志另議。筆潤先交,約期取件。
張祥凝賣畫刻印潤例:(戊子浴佛節改訂港潤筆)
山水:水墨與着色同,軸屏條幅每尺二十元,尺頁扇面每頁二十元,橫幅手卷每尺四十元。命題作圖、臨摹仿古另議。刻印:石印每字七元。牙印每字十五元。瑪瑙晶玉印每字三十元。印大過六分、小過二分加倍。螭文作一字計。印過十字加倍。旁款來文十字作一字計。員印加倍。天然印不刻。筆潤先惠,約期取件。
楊雲史鬻文潤例:介紹人:吳佩孚訂,葉恭綽、章士釗、張一麐啓
江東楊雲史先生,喜香港海山之勝,客夏來此,賃廡養痾。先生詩文名滿天下,閑居北平時,求者接腫,頗以為苦。吳子玉將軍,乃為手訂潤格,以節其勞,鬻文有年矣。今以病榻清暇,重理筆政,以資消遣,藉作藥餌之需。近欲專撰碑傳、墓誌銘誄之文。因對於各省陣亡將士,忠勇義烈犧牲者,志在極意表揚,且將藉此采入戰紀。别輯成書也。夫此壯烈事蹟,不有名世之文,何以垂諸不朽。倘一經椽筆,則可歌可泣之事,得有聲有色之文,人以事傳,事以文傳,相得千秋矣。為孝子賢孫者,幸勿交臂失之。
碑傳墓誌銘國幣四百元,名人鉅公另議。紀公銘德序記國幣三百元。祭文哀誄國幣二百元。題詩國幣長古二百元、短篇一百元、七絕每首二十元。以上國幣計算,先潤後文,定期不誤加費一成。
再先生工墨梅摺扇,每件港洋八元,小屏條每尺六元,大幅因患臂痛,暫不畫,加墨一成,此係港洋。
接洽收件處:香港皇后大道中二百五十四號集大紙筆莊;香港德輔道中國民行五樓天文台報社。
羅叔重先生鬻書畫篆刻文字酬例:
江孔殷、金曾澄、桂南屏、朱子範、劉衡庵、吳肇鍾、李子飛、尹民 品定。
視天之鬱蒼蒼,立學術者無所因,各因地齊政俗,材性而名一家。倉沮六書始制文字,周彝、漢鍾、秦權、莽量,書之所興,亦璽印之源耶!金薤琳瑯作者,炳蔚繩承,肇造古法多亡。搜異叢殘彌傷飄芰,學者載藉,極博不溯諸上世,末繇通,抑塞發思古之幽情。
羅叔重先生辭名世,義法兼胲,翰藻緣情,雲霞雕色。其書畫規模,亭蓄寢饋功深,篆刻則窮研斯籍,莽養行空,比餘二十年。炎島投荒,滯淫之境,不足以擾其胸次,乃益以書畫文字篆刻。自寥知交素靡不應,揣摩凝鍊造詣,斯弘載酒問字者無數。而羅子日不暇給,肝亦勞矣!余審其敦友誼,食寥情甘,非有所酬贈於義,勿能生其慕悅,然羅子處世不溷志以自污,漫託意雕蟲,埋輪濁酒素琴間,博雅同遊,所以相渥慰藉其精神者,於是乎在乃代懸潤例,畀以節勞,古君子不屑為!姚樞寶默,鬻道以竊貴顯,則斬為謝壘山賣卜,傳青主醫隱,羅子之志也!達觀則抱道自重,剛健中正,將其德合於乾元,聽弦識曲,作發之引儻,以是歟,儻以是歟!
書例:匾額每字二十元,未及一方尺作一方尺計,二尺以外每尺加十元。楹聯、條屏、中堂每事二十元,以三宣紙為度,增每尺加五元。册葉十五元,扇子、橫額同例。字之行、真、篆、隸,索者隨意指定。指定文字不應。
畫例:山水每方尺三十元。文例:駢、散文每百字一百元。詩每韻二十元,詞每闋二十元。聯語五言至十二言二十元。篆刻例:石章每字二十元,研銘每則一百元,以二十字為度。酬值先付,七月取件。全國各大牋扇莊為代收件處。
馮康侯篆刻潤例:
篆:楹聯四尺起計,每聯十五元,按尺加十元,金箋倍。屏絛三尺起計,每尺五元,橫幅同。整張加倍。扇册每件十元。壽屏每百字五十元,金箋倍。榜書尺內每字十元、二尺內二十元。
刻:石章每字五元,石大過寸、字小不及分加倍。牙章每字八元,旁款每印以十字為限。代收件處:同文街口藝一印社;軒尼斯道三多軒;大道中集大莊;中華書局;摩囉下街九華堂;荷理活道清秘閣。
鄧芬鬻畫有價
黃賓虹嘗謂:“南海丹青有鄧芬”,非常欣賞鄧芬畫藝。鄧芬的繪藝,稽古澤新,得文人畫之高致,山水、人物、花鳥、草蟲,以至庭園樓閣,各科皆擅,無不精麗而深於物理,世人每以“馬柳美人三絕筆”譽之,其美人採蓮圖,更是婀娜多姿,風韻絕世。其晚年所畫佛像羅漢,梵相形神,莫不合乎法度,法相莊嚴,世罕其儔。鄧芬嘗謂所畫之仕女人物,衣褶線條,形態皆敦煌壁畫學來,非世人所知也。廣東藝壇擅人物花卉者,無出其右者矣。
名士陳融素嗜詩畫,禮賢下士,顒園大集文人墨客,讌會雅聚,佳士盈門。時有詩五子、畫五子之稱,鄧芬其一也。當年陳氏避日寇至越南,嘗託名伶廖俠懷以詩寄之,並請其作畫相贈。
上世紀三十年代,鄧芬藝遊滬上,始與葉恭綽相識,葉氏視為奇才,曾仿效清初著名詩人吳梅村作“畫中九友歌”,以其與黃賓虹、齊白石、徐悲鴻、溥心畬、張大千、吳湖帆、湯定之、余樾園並列為畫中九友。此九友中惟鄧芬是廣東人而已。
鄧芬其人天韻高逸,藝名重於時,求奏技者,踵接於門,書畫作品,人爭寶之,皆名卿巨賈、文人雅士。鄧氏出身華腴,豪放自命,視錢財如糞土,遊戲人間,平昔惜墨如金,故作畫不多,珍其畫者,雖先付畫資,亦未必能如願。傳聞當年廣東富商霍芝庭,曾以數千金求畫百美圖,為南天王陳濟棠祝壽,他竟受其金而不肯作,可見一斑矣。
鄧芬交遊廣闊,熟知世情,於交際待人,絕頂聰明。其作為職業畫人,知道珍惜羽毛,賣畫似早有策略,懂得市場定位。鄧芬嘗賦詩介紹其書畫潤例,詩云:
朱貴無由嗜酒肴,自高畫價莫相嘲。
諸公幾許膠投漆,欲借黃金訂久交。
擬板橋先例,所謂要錢便俗,無錢是僕。與其為僕,不若從俗也。識者於意云何。從心芬。
鄧芬藕絲孔居戊子年(一九四八年)書畫潤例 曇殊芬自訂
佛像、仕女每尺二百元,花卉、翎毛、山水、人物、小景每尺百五十元,逾五寸作一尺算。團扇、摺扇、便面每面作一尺算,金碧、青綠、淨墨、細筆及現成册倍例。命題作畫、臨摹古本、對景製圖、合作及署雙題另訂。
大字榜書二尺外每字五十元,不滿尺每字十五元。題額、屏條每張四尺內五十元。扇面每面貳十元,五七言聯每對六十元,十言外楹聯帖題圖、碑文、壽序、名片另訂。先潤後墨,星期取件,親友面訂,介紹半例。
兹後鄧芬再有新訂畫例,公諸友好,曰還珮樓新訂畫例:
花鳥草蟲每尺六百圓、人物小景每尺八百圓、佛像仕女每尺一千圓。紈扇、摺疊扇、便面每大小作一尺算。命題、臨摹、細筆、金碧、青綠、手卷、橫幅、册頁、合屏另議。定畫每張以三尺計,六尺倍例。先潤後畫。金箋及不署上下款者、合作與補景俱面訂之。
五十年代末,鄧芬在香港有若干藏家贊助人,鄧氏需資時,隨便交畫一件,價錢約為一百二十至二百元,畫款遠超當年一般職工的月薪工資了。
鄧芬好友區少幹嘗有如下憶述:“倘若你要他寫給你一張畫,先行禮貌地把畫資送上,你是永遠得不到他的畫的。但是你如果煙局與畫桌同開;粉白與黛綠麕集,即使你不叫他畫,他也自動地對客(女)揮毫了。”區氏在其〈深杏樓憶語十詠〉中一首云:“如此江山不可描,花光人面寫春嬌。泥他挽袖調顏色,錯染胭脂落素絹。”就是寫鄧芬的。
眾所周知,鄧芬乃一位風流名士,素來韻事盈篇,其於花筵酒肆間,羣雌粥粥,搔首弄姿,麗人鶯燕之輩,每報以媚笑,畫即無不到手,此情此境,倒令一眾好友,啼笑皆非,徒呼奈何。
鄧芬畫價於過去十年,以倍值上升,廣受資深藏家重視。可是與鄧氏同時代的藝術家,他們作品的市場價值,往往於身故後,才獲得認受和追捧,然而他們本人及在背後默默支持的家人,大多未能享受經濟成果,甚或生活潦倒,朝不保夕,如此委屈無奈,確是前輩藝人的悲歌。
劉 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