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

翻過生死幽谷，回頭，又揮別了好些遠去的親朋。當中最不捨的，是吾師戴璉璋教授。

師母說，老師是在一月八日凌晨零時去世的。那天深夜，幸好一位舊生趕來替行動不便的師母，守在急症室，直到老師呼吸完全停止。為此我感謝那位素未謀面的學友，在這樣悲慟的時刻，儼然代表我們一整代曾受業於戴老師的學生，恭送他往生。畢生治學精勤、誨人不倦的戴老師，在這二○二二年初的冬夜，哲人其萎。

還是不久之前，老師苦撐過了心臟衰竭的一關，終能趕及入院更換新的心律器後，情況轉好，費時三載寫成的《周易經傳疏解》也進入校對階段。忙碌過後，因寫作而長期勞累的右臂才得以好好休息。老師畢生用力於先秦儒學與魏晉玄學，還有古漢語語法；我非他門下菁英，但大學時有幸受教於他，一九九四年在韓國會議中重逢，此後時有相聚，屢聞教益，終生受用。

最後一次到安養院拜訪老師夫婦，是我剛退休那年的冬天。此前，師母告訴我，兩老在台北大街過馬路時，老師被一個年輕人猛力撞倒在地，事後那無耻之徒不顧而去，老師老大體弱，無法自行站起來，眼看交通燈已亮起行車訊號，師母徬徨無援的瞬間，一個途人見義勇為把他扶到行人道上。此後雖經診治，但從此老人的脊椎永久受損，精神與心理等同。那天他見我，無奈苦笑：這就是我的最後一站。窗外，遠處的陽明山披一層淡淡的如煙的憂鬱。

我在安養院半天，午飯後，陪他們參加適體健的院內活動，臨走的時候，老師在一項智力比賽中取得最高分數，人們為他喝采。我輕聲道別，出得門來，回頭，老師正靜靜地看着我離去。

眼神相遇的一刻，大抵我們都明白，那也可以意味着人間的相分，其後的世紀疫情與命運由天果然印證了那一瞬的感覺。為此，我永遠難忘戴老師那天在喝采聲中靜靜地目送我的眼神。

五十載師生誼，山高復水長。

吳淑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