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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7月29日
第C08版:小說
澳門虛擬圖書館

沉默的真相

沉默的真相

“你到底想不想和我結婚?”

眼前的男人,這個自中學相識、在一起已經十二年的男人,如我所料又再不發一言。“結婚”這個議題,我們從七年前便開始討論,或者我不應該用“討論”一詞,因為何子安根本沒有給予太多意見。

五分鐘過去了,我深呼吸,換了一個方式問道:“我只是想要一個答案,你會和我結婚嗎?”

還是一樣的安靜。但何子安終於把手機放下來,不再打那個不知到底在轉什麼彩色珠的遊戲。回想七年前我第一次問他我們會否結婚時,他也在打這個遊戲。他坐在沙發上,開始進入混沌的狀態,用力扯鬆了領帶,甩了甩頭,顯現着一種煩悶的樣子。

又是這個循環,每一次我都在他的靜默中投降,然後不停地自我懷疑:是不是我不夠好,所以他才對結婚如此猶豫不決?於是我努力地孝敬他的父母,在他的兄弟面前給足面子,所有飯局我都爭着幫忙斟茶遞水。他正在用的電腦是兩年前我在聖誕節送的,正在用的電話是他去年的生日禮物,連他每月的電話費我都幫忙交。但他呢?不管哪個紀念日都推說:“老夫老妻了,不需要無謂的儀式感吧!”只有這種時候才變成“夫妻”。後來我升職加薪了,為了不讓他覺得我們差距變遠,我小心翼翼地不敢在他面前狂喜,還主動地支付了這個同居房子的百分之七十的租金。一直主動地學習成為一個完美女友,以至於今天,我已經找不到自己還有什麼不足,讓他對結婚的事一拖再拖。

我嘗試努力地保持溫和的語氣:“你試着告訴我吧,你是怎麼想的?”

何子安還是沉默以對。看着他現在的狀態,像是在黑盒劇場裡看舞台劇一樣——他站起來,來回踱步了一陣子後,又坐了下來,用手肘撐着膝蓋,十根手指都插進了原本整齊的頭髮裡,不停地翻動着,然後雙手合十,頂住額頭前面,成功地讓他周遭充滿了一種生意失敗的氛圍,讓我變成了一個讓他陷入躁鬱的源頭。這算是什麼?裝可憐嗎?何子安以為自己是梁朝偉?正在拍《重慶森林》嗎?我的心都在翻白眼,覺得生氣又無可奈何,我根本沒有把他逼進什麼絕境吧,又不是逼婚,我只是要一個答案。

我快要在安靜中爆發了,天知道我並沒有吼他、罵他,只是希望他能和我好好溝通而已。這些年裡所有的心路歷程都經歷過,在他的沉默中,我都已經編出不知多少道理來安撫自己了,快把自己訪問成一個權威的戀愛學者。我從前覺得每個女人都需要婚姻來裝點人生,現在認知到結婚不是一個終點、結婚不是女人的最後出路、婚姻只是一個開始。但我和何子安的關係要走下去,需要一些共同目標,一個方向。內心深處,我也是不甘心這個長達十二年的馬拉松竟是不知要走到哪裡去的,我對他的所有付出也值得換來一個說法吧。所以今天晚上,即便是要逼他,我也想知道他內心的真正感受。

“請你說話好嗎?其實你不一定要和我結婚的,但至少我要知道你在結婚這件事上的看法。至少,你和我說說,這一刻你到底在想什麼?”

然後他站起來,來來回回地踱步了很久,終於,像擠牙膏一樣,可憐巴巴地哀求道:“曉程,你不要逼我,我不知道、不知道應該怎麼說,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吧。”

多少次我們的討論都終結在這裡,但今晚不一樣了。我還沒等夠嗎?這個溝通過程的時間長久得連海底隧道都能造出來了!現在我認為他根本是在打發我,我委屈地說:“何子安!我給過你多少時間?不是一天兩天,是七年!七年前你說還沒有準備好,我理解的,還年輕嘛。六年前你說害怕自己一個人,害怕寂寞,但又擔心我們結婚後相處不來,我們便同居了。五年前,你說再給你兩年時間準備吧,我又再等了兩年。直到三年前,你已經開始沉默。你讓我怎麼辦呢?你不一定要娶我的,但我真的厭倦了無止境的等待。你心裡到底在想什麼?結還是不結?”我氣得把沙發上的抱枕扔了過去。他下意識地避開了抱枕,無言以對,又開始了那無邊無際的靜默。

我嘲笑自己從前竟欣賞過他的沉默,覺得選擇要過一輩子的男人就是要找像他那樣不多話的。但其實身邊的人都和我說,我值得更好。我最好的朋友Kelly在一個酒局裡,借着酒意和我坦白過:“說到底,他就是個自私的男人。結就一個字,不結便兩個字,拖個什麼?你堂堂一個名校畢業碩士生,他算什麼?大學沒能畢業,找到這份小職員工作之前還失業了兩年,沒車沒樓沒家底。好了我不說物質上的東西,他對你,夠好嗎?我對你比他對你好多了吧!一直都只是你一心一意地向着他!”

Kelly平常很體貼,清醒時絕不可能和我說這番話的,因為這些話像是在指責子安,實質也是對我的當頭棒喝。我是有多蠢才會選了這個人,還這般死心塌地呢?

我一直在為何子安默默地調整自己,但回想,他從來沒有確切地要求過我這種調整吧。可我就是沒有心理準備能離開他,畢竟在一起那麼久了,只要他願意在早上為我倒一杯水,我下班回來偶爾留我一碗清菜湯,彷彿我已覺得足夠。十二年了,激情早已褪去,我不求他的進步,只是幻想不出如果未來沒有這個人在身邊,日子應該怎麼過。

不知不覺間,在沉默裡,竟已過去了三十七分鐘。

還是我忍不住:“子安請你說話吧,我已經又等了半個小時了。” 這兩句話像再次敲響了他腦海裡的警報,讓何子安本來已經發着呆的眼神再次凌亂。他剛剛可能以為我今晚會放過他,可是我沒有,我嚴肅地、直勾勾地盯住他的眼睛:“告訴我吧,你是不是已經不愛我了?為什麼連你的想法都不肯說?”

他的眼神飄向了餐桌上的紅玫瑰,許久許久,空氣都被他的沉默凝結成霜。我還在等待着他的回應,這種等待一向是持久戰,我還沒有經驗嗎?我感覺到何子安鬼鬼祟祟地看了我一眼,知道我還沒肯罷休,便搖着頭,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浴室洗了把臉,眼神空洞地回到客廳,重新回到沙發上無目的地把弄着遙控,眼神痛苦。像是在認真思考什麼,但始終卻沒有開口。

此刻,我有種無法表達的壓抑,彷彿是有一條連接着我喉嚨和心臟的毛巾,在被誰用盡力地擰緊,但無論多努力,毛巾還是擠不出一丁點水來。哪怕他直接回答不想和我結婚,也不再愛我了,也比這種無止境沉默來得強。這果然是一種高級的語言暴力,我想大叫、咆哮!但更切實地是,我心涼了,我厭倦了這種感覺,我已分不清懦弱的人到底是他還是我,但我何苦呢?

終於,我沉重卻平靜地下了最後的通牒:“如果你再不說話,我們就分手吧!”我的嘴角顫抖,但語氣卻是斬釘截鐵的。然後我再補充一句:“請你明天就搬出去吧,我不想再拖拖拉拉。”

何子安驚住了,他玩弄遙控的手停了下來,訝異地看着我的臉。

他可能沒想到我會提分手,畢竟這十二年來,我從來沒有提出過。但我的情緒線像是一塊放入了氣炸鍋的麵粉皮,水分被抽乾後再放進焗爐,脆薄得已完全經不起任何一絲的挑釁。而何子安的沉默,正正就是最大的挑釁!我並非真的立下心來要分手,我只是更加希望他能意識到,無止境的等待,會讓他失去我。

何子安看了我好一會兒,終於,他慢慢地把身子挪到我身邊,動情地和我說:“曉程,我很希望你能快樂。我猶豫了那麼久,是因為我不知道,我能否給你快樂。”他停頓了一下,接着牽起我的手,認真地看着我說:“好吧,我想好了,我當然是愛你的!在一起這麼多年,我對你的感情一直沒變,只是希望時機成熟了才計劃我們的將來。我不認為一張結婚證書可以證明愛情,但如果這是你熱切的希望,那我們便結婚!明天,我們去選婚戒!”

這段話我苦等了多少年?聽罷我的耳朵有點嗡嗡響,像是天使向我們丟過來閃耀的花瓣一樣。我熱淚盈眶,忍不住用力地擁抱住他說:“子安,抱歉用分手逼你說出真心話,我要的不是和你馬上結婚,我只是在你的猶豫裡,已經感受不到你愛我了。謝謝你,謝謝終於願意告訴我心裡話。”

在這個緊緊的擁抱中,我還在不停地回味。何子安說的話和我期盼中的是那麼相近,我一直都幻想着今天的到來,腦海裡已不知演練過多少次了,此刻我真的有種修成正果的感覺。可是,慢着……不!那些話不是相近,是和我想像中的一字不漏,分毫不差。

可這,怎麼可能會是現實?

終於,何子安看了我好一會兒,他開口了,語氣裡還帶有點不屑:“曉程,要分手也不需要趕我走吧,上星期我還為你買了台空氣清新機呢。我真的很討厭你這樣算計着,那你要我搬走的話,會把空氣清新機的錢付我嗎?”

我恍然大悟了。原來,這才是七年裡沉默的真相。

深 林

2022-07-29 深 林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206438.html 1 沉默的真相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