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銀全幣種信用卡
2022年07月29日
第C08版:小說
澳門虛擬圖書館

表姐

表姐

我已經忘了怎樣認識表姐的。她比我大幾個月,但在很年幼的時候,就處處維護我,好像姐姐一樣,愛護弟妹是她的天性。每當哥哥欺負我的時候,她總是偏幫着我,雖然有時的確是我錯了,但當哥哥處罰我的時候,她也是看不過眼,一定替我求情的,而哥哥也礙於她的情面,每每輕易地就放過我了。因此,有時也會把她看作媽媽,在我幼稚的心靈裏,常常想着將來怎樣報答表姐。

聽說表姐的家境很窮,出世不久,姨丈就患肺病死了,姨母憂傷過度,不久也相繼去世,因此爸爸就把她接了過來,當作自己的女兒一樣,跟我和哥哥三人都是一塊兒長大的。

表姐的性格比較剛強,辦事也有分寸,假如她繼續接受良好的教育,真不難成為一位時代尖端的女性;但她不想我爸爸負擔太重,好讓我和哥哥安心升學,因此中學畢業就踏入社會工作,增加家中的收入,所以爸爸常感到不好意思,恐怕別人誤會是厚此薄彼,但表姐總是一笑置之而已。話雖如此,表姐的感情卻是十分脆弱的,記得我年幼被爸爸打過一頓,遍體鱗傷的,表姐就抱着我痛哭,護理傷口,她並沒有責備我或勸慰我,但卻使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時常決心不要再犯,以免表姐傷心。可惜沒有甚麼作用,不久我又重蹈覆轍了。每當表姐為我傷心的時候,哥哥好像很生氣的,並責罵我說這是應得的懲罰,還企圖把表姐拉開,但表姐總是不理他的。那時候我不明白是為了甚麼,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哥哥是愛上表姐了,而表姐卻對我甚好,常常引起他的嫉妒而生氣,但小時候的我又怎能理解太多呢?如果明白了,就一定會避忌的。

記得哥哥入伍前的一天晚上,爸媽都好像有些心事不愉快似的。當然,骨肉分離,這種親子之情又有誰不會感到難過呢?但表姐卻很開朗似的,並慰勉哥哥,要為國家獻出自己的力量。後來,她為了打開這個沉悶的僵局,就提議全家一起出去看電影,但媽媽說不想出去,爸爸卻叫她陪哥哥去,表姐推辭不了,就拉着我與哥哥一起去看了。哥哥聽說我也要去,好像很不高興似的;但我不理會這些了,而且我不去的話,表姐也不一定會去的。為了使爸媽獲得一刻的安寧,我們也就一起出門了。

回程踏着基隆海灘的堤路,沙是軟的,月色也是軟的,輕柔地瀉在我們的身影上。偶然,一陣海風吹來,微鹹的,但我卻嗅到了一股清香的氣息,可能是月光照射下來吧。海面漆黑一片,茫茫水際,除了間中有一兩點淡黃的漁光外,甚麼也看不見,漁光外沒有聲響,連蟲聲也沒有,世界上有的只是永恆的寂寞。我很想跟大哥說一些話,卻不知道說甚麼好。只有仰頭看望那黑暗的夜空,一顆流星掉下來了,發出閃耀的火光後,很快也就消失不見了。我想着,就好像生命一樣,雖然生命要結束了,但結束前的火光一定要照得亮亮的。好像比賽似的,大都不願意首先打破這份沉寂,當走到海灘盡頭的時候,彼此對望了一眼,就折回原路返家了,默默的,最後連一句晚安都沒說,各自回房睡覺了。第二天,大哥坐火車南下當兵去了,媽媽的眼睛紅紅的,好像整夜沒睡。爸爸也很憔悴,一夜之間,又添上了不少白髮。表姐沒有說話,我看她也快要哭了。當火車慢慢開走的時候,我大聲地跟大哥說再見,他們也就跟着麻木地揮手。火車不見了,大哥走了,只餘下路軌上一縷縷的黑煙,向着空闊的晴空奔去。

自從大哥走後,家中安寧多了,我也少了一些挨罵的時刻。雖然我已是大學生了,住在台灣師範大學的宿舍,但回家時很多瑣事都是表姐幫我做的,爸媽時常罵我不能自立,我也感到不好意思,常想親自執拾整理自己的東西,但因惰性關係,依賴成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何況表姐自小就處處照顧着我,現在大了一點,又有甚麼關係呢?晚上表姐陪我看書,她也看書,累了的時候,我們會坐在天階上數星星,或赤腳在沙灘上飛跑,有時還撿到貝殼,好像想在貝殼中透視逝去的生命。但過去的早已過去,每當舊事重提,表姐的眼淚又來了。她說:“我不是為過去哀傷,我想,假如有一天我們都老了,而我們又能在這同樣的月色下撿貝殼,那時我們又會怎樣呢?”

突然,我感到一陣戰慄。老了,這是一個嚴肅的話題,我常想像流星一樣,當生命的火花擦亮以後,就立即化為灰燼而隕落,我不要讓老病來折磨自己。我要創造環境,卻不能讓環境支配我的一生。當我把這些想法告訴表姐的時候,表姐笑了,可並沒有置評。

大概每隔兩三天,大哥就有一封信寄給表姐,表姐也很快地給他回信。初時我也寫過一兩封信給哥哥,總是沒有回音,以後也懶得寫了。在這些日子中,媽媽常勸我不要太接近表姐,但她沒有說明甚麼,我也沒有理會她了。因為我們從小就在一塊兒玩的,根本就是姊弟一樣。

一年過後,大哥也快服役期滿。有一天,表姐和媽媽同時收到大哥的來信。然後,她們討論到表姐的婚事。表姐只是哭,初時我不明所以,後來我才明白,原來哥哥向表姐求婚了。

那天晚上,天上沒有一顆星,我和表姐在沙灘上默默地踱步。突然,表姐拉着我的手問我:“你喜歡我嗎?”

初時我感到很愕然,只吶吶地說:“喜歡!”

“假如我做了你的大嫂怎樣?”

我真的不知道怎樣,惘惘然若有所失,勉強擠出一絲苦笑來回覆她。“那也好吧,我們自小在一起玩,我也不想你嫁出去的。你不是說過嗎?縱然我們老了,將來我們還要在這裏撿貝殼的。”我不明白自己為甚麼會說出這樣的話。

表姐只是瞪着我,也沒有說些甚麼,就一個人默默地回去了。我需要冷靜一下,也就獨自留在海灘上,我要追尋,撿回那些昔日掉落的夢。

翌日,學校還沒有下課。爸爸就來宿舍找我,原來表姐服毒自殺了。因為發現太遲,爸爸說沒有希望了。我十分着急,但爸爸更有說不出的沉痛。當我們趕到醫院的時候,表姐死了,嘴角還帶着一絲怨恨,好像控訴似的。我想放聲大哭,但已哭不出眼淚來了。

表姐遺下了一小包東西給我,裏面有一封信。“表弟,我看錯你了,想不到你是這麼絕情的。我根本不喜歡表哥,但自幼寄人籬下,我還能說甚麼呢?所以,我雖貌似剛強,但內心實在是最自卑、最脆弱的。現在,姨媽說出‘養育之恩’的話,好像非嫁表哥不可,我實在不能接受了。還是你說得對,老了是可怕的,還是讓我的生命早點結束吧!但是,我不能如你所說的擦亮了生命的火花,你會笑我嗎?表弟,笑吧,放聲大笑吧,你是最殘忍的,我恨你!”

另外,裏面還有一批哥哥給表姐的信及表姐的日記,我不忍卒讀。表姐,你太可憐了。後來,我把日記及哥哥的信件燒掉了,就好像未曾發生一樣,我要忘記這一切。

過了幾天,我收到大哥給我的第一封信,說:“弟弟,你害死了表姐,我恨你。”後來大哥留在軍中,沒有退役,此後我們也很少見面了。

“紙灰飛揚,朔風野大。”看到表姐的新墳,我癡癡地站在墳前,感覺到心靈上很大的懲罰。可是,我錯在哪裏呢?

表姐自殺不但出乎親友的意料,更使家中蒙上了一層淒慘的陰影。我自己的傷痛不用說了,爸爸的長吁短歎,媽媽的飲泣哀號;加以連日來淒風苦雨,面對慘白的燭台,一張遺像,嘴角也不時帶着嘲弄的微笑,好像譏笑似的,在對我們報復了——我的無知及爸爸的固執。忽然,我的眼睛迷迷糊糊的,我的耳朵也嗡嗡叫響,她要來咒我了。我恐懼,我傷心,猛然大步地衝上靈位,在桌面上大力地拍了一下,說:“表姐,你太懦弱、愚蠢,不敢面對現實,為甚麼卻要在死後折磨我們呢?你的報復太殘忍了。”

四面是靜靜的,沒有一點回音,漸漸的,我哭了。幸而爸媽不在家,不然,他們更加傷心了;或者說,他們更加蒼老了。

十多年的教育,廿多載的恩情,一念之間便拂袖而去,不但沒留下甚麼,連一星點的火光都沒有,這未免太愚笨了一點,究竟是為了甚麼呢?愛情嗎?很偉大吧!但白髮人送黑髮人又豈是老人所能承受得了呢?表姐,我也恨你。

雖然表姐的日記已給我燒掉了,但在偶然的機會下,我卻發現了一張表姐的自白,靜靜的,就夾在我的一本習作簿子裏……

人生,究竟為了甚麼呢?

名譽嗎?金錢嗎?事業嗎?愛情嗎?一切都是,一切又都不是。

這個問題,科學家、哲學家、文學家、神學家都會拼命地尋找答案,但他們都得不到解決,因此我也不必得到解決。

人是萬物之靈,也是最低賤不過的。因為有時“靈”而有時“不靈”的,一次天災,一番人禍,一場大戰過後,很多人都會默默地倒下了。不知道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要往何處去。一個人,在茫茫人海之中,又算得了甚麼呢?

自殺,是可恥的,可悲的,可笑的,一個最愚蠢而又不負責任的行為,徒然增加別人的謾罵恥笑,不會有人同情的,這是世人眼光的敏銳,也是他們心胸的狹隘。無論如何,我認為自己對就是了,別人的批評我是不管的。

但是,表弟呢?表哥呢?姨丈姨母呢?一個幸福的家庭,你們對我太好了,我豈能一手加以摧毀呢?我不能死,可是,一個表面剛強的女子,實在也是最抑鬱啊!

但是,死是痛苦的嗎?

啊!你們究竟是我的愛,還是恨呢?

啊!人生,原來是充滿黑暗的。但是,我們能找出一條光明的道路嗎?

唉,不寫了。這還是古人、今人、未來人都解決不了的問題……

這是表姐僅存一頁的手跡,日期就在她自殺的前一天。但是,這能怪她嗎?每個人的人生觀不同,行為也因之而異,表姐的自殺也是經過思想交戰的,可是她卻敗於理性。

事已如此,多說也沒用。我一時衝動,燒掉了表姐的日記簿,不能好好地理解表姐,這張紙條,就讓它永遠躺在習作簿裏。

黃坤堯

2022-07-29 黃坤堯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206439.html 1 表姐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