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天陸老馬慢跑驚動文壇

每隔一段期間，文壇總有異軍突起，何玟珒《那一天我們跟在雞屁股後面尋路》，以民俗結合同志、弱勢族群等題材，雙十年華剛過，年輕已是美、加上才與貌，誠然聲勢浩大的今日之星，持續筆耕也肯定明日繼續發光。才華早發且受到重視，需實力與運氣缺一不可，但還有一款是默默獨行，忽然現身已近花甲。

二○一九年底，姜天陸同年獲得林榮三短篇小說首獎、金門浯島長篇小說首獎，如同布袋戲裡的“怪老子”，讓人訝異，哪來這號人物啊？花甲在今天也不算老，但對比二十歲小伙子，年紀已是倍數，姜天陸與何玟珒在年紀天平的兩邊，但都選擇社會底層作為平衡。

姜天陸兩次領獎一在台北、另在金門，我恰都在現場。白髮已毋須再染，椰子樹與木麻黃交織頭髮表情，他說緊張萬分，萬萬沒有想到得獎，且還是第一名。然後他便開始搞笑了。姜天陸教師背景出身，面對群眾說話的機會已不下幾萬趟，但在藝文界場合還是頭一遭。

他的客氣形同“污辱”，“我不過是把讀書會的習作，拿來比賽罷了……”台灣近年出現很多得獎專家，美其名常勝軍、污其者獎棍，揣摩評審口味，取得最大公因數，很容易取得最高的平均值、很容易坐三望二搶頭彩，姜天陸的“污辱”是針對這夥人，無欲則剛，得不得獎總歸該寫，姜不疾不徐、甚且調侃以對，在一個藝文擂台。

口鋒幽默，四両撥千金的姜天陸，化為文字未必如此，而是有計劃關心暗走人生的你我他，只是沒把背景、舞台設在流離都會，而誠懇老實，寫他最有情感的鄉土。首獎作品〈擔馬草水〉及取材廟會中一樁落水死亡事件，寫迎神之際熱鬧陣仗，以及死亡瀕臨時，到底誰在？沒有及時伸出援手的夥伴，這一生都帶着遺憾。

“老掉牙”的東西，經過翻造後便一點都不老，沒有多少人知道，天悶熱了，鴨子被熱昏，食慾不振會影響發育，多數人知道冬天到了就該吃補薑母鴨，也難以設想鴨子如果生就三隻腳，會被鴨同伴壓死、啄死，而當三角鴨“掌握”地域，欺壓、誅殺同類的氣魄，更勝楚漢相爭。白木耳膠質最宜有年紀的人熬煮進補，我們難以知曉木耳遇見日頭就腐爛，採收時沒日沒夜，人的青春換木耳的青春，還有一斤斤市場上供人叫賣的木耳。這些都被姜天陸一一蒐羅，關懷第一線的農業勞動者。

比起《擔馬草水》短篇小說集，我更喜歡他的長篇《胡神》。“胡神”蒼蠅的閩南發音，以全知觀點在排長、士官、連長等十多個角色之間移動，先帶出金門肅殺背景，再以駐軍誤殺越南難民，意圖掩蓋、草草埋葬海濱，但屍身臭味引來怎麼也趕不走的蒼蠅，大家都厭惡的蒼蠅變成包青天了，為冤魂報仇雪恨。《胡神》的用語修辭，凝煉、簡約，隱然是敘事長詩的風情。

我運氣好，剛好擔任決審委員，會議開始不久，馬上讚嘆：“這是我的第一名。”

二○一九年，姜天陸是很多人的“第一名”，無論長篇或短作，姜天陸還原人與存在、唇齒相依的“傷暗”時刻。“傷暗”，閩南語太晚的意思，然而文學的發聲從來不會遲來。這的確如此，在我凝望這幾年台灣本土作品，姜天陸隔壁赫然站着何玟珒。

我以為，這才是文學的信仰。我們需要步行以證虔誠，如果是養鴨人家，也建議邊趕鴨子，便問道，鴨子可能答以“呱呱”。

吳鈞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