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家

夏日傍晚，一陣雷聲過後，接着便是如綢緞般的細雨

連綿灑落。空氣中揚起一陣清新，沁入呼吸道與肺

部時，升起一股非常愉快的情緒，緊接着便是

一連串與內地有關的童年回憶。

我的童年是在珠海成長的，儘管當時並非一個經濟最繁榮的時候，一切才剛剛起步沒多久。然而，這個地方對我而言，卻是我未來做的一切夢的起源。

當時我才在小學讀書，頂着一個七歲女孩的短短頭髮，上面愉快地紮着兩個小辮子。我每日中午跑回家，從廚房那裡可以傳來外婆煮飯的聲音，接着我洗好手，坐在佈滿青色紋路的玉桌上，裡面的紋路就像是一張地圖，又像是一朵雲、一條龍，我就在那張“世界地圖”上吃飯，吃着中午剛買來涼涼的鹽焗雞。

吃完飯我在房間裡睡午覺。我睡的是下鋪，上鋪沒有人睡。我午覺睡不着時，會盯着旁邊的木頭梯子，視線隨着梯子的間隔而爬動。

那時我經常在學校的花盆裡抓蝸牛，於是我中午會將小小的透明蝸牛，放在梯子上，看着牠一路拖着透明的黏液，往梯子上方爬去。

陽光溫和而暖地照射進我的房間，我看着外頭小區裡的青翠樹木，高興地期待下午回到學校和同學見面的時刻。我也不知道當時為何那樣期待着校園生活，而後來在異地讀中學時，為何又不想回到那所霸凌我的中學上課。為何在台灣的大學裡，頻繁想回到父母的家中休息。對我而言，這並非只是我害怕學習，而是我的人生從我離開珠海那一刻起，就已經荒唐走板，離奇地變了調，從此路越來越歪，無法再回到原先幸福且正確的路上了。

且先回到我童年時的學校，那其實是一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學。然而它帶給我的人格塑造、精神養分，是一切地方都難以磨滅的。甚至在我十幾年後的今天，當我在珠海看見類似這樣紅色操場，鮮艷國旗，白色外牆建築的學校，我都會立刻熱淚盈眶。

小學的事情，要從我六歲被外婆牽入學校註冊組的那天說起。學校辦理註冊是在一樓，某個小空地裡，有當時的年級主任笑着為我們辦理手續。接着外婆就告訴我，以後我都在這裡讀書了。她叮囑我：要仔細聽好老師上課說的每一句話。

然而這個要求對當時的我來說太難了，我的小腦袋無法記住老師的“每一句話”，然而開學後的課程還是那樣順利地進行。在同學們數學考試都拿到四十多分時，我的成績還是保持着不錯的分數。

小學二年級的期末考時，我拿到了“雙百”，也就是語文和數學都滿分。我的外婆以此向所有小區遇見的熟人，都誇耀此事。而我也就度過了當時最平靜的一次暑假。幾乎沒有任何我做了什麼事的記憶，那就像是暖暖的陽光和外頭淡淡的綠意、靜謐的房間，這就是我對於當時暑假的全部記憶。然而空白正是一種好事，因為往往幸福並非一種需要緊記的內容。

在學校與同學的生活，並不需要再花多少筆墨去描繪。因為我在內地人之中，便像是如魚得水般的生活着。我從六歲起便被牽入了這所學校上課，我在他們之中生活，是極其正常的事。我就如其他任何人一樣，一起玩耍，叫我的名字，在早上升國旗時，看見班長踩踏他的影子。

我和朋友一起跑圈，在校門口的秋天，樹上結滿果實隨後又落了滿地，被人踩踏後一顆顆如米粒般，變成扁扁的棕色泥漿，金黃帶着未褪綠意的落葉，飄在這片泥漿中。而我和同學就這樣談笑着跨過這個校門口，一起經過一座白色的橋回家。

我不需再進行多少描述，因為我在那幾年裡擁有的生活，是大部分人都擁有的正常的快樂日子。若你們願意從記憶中提取那段童年的回憶，會發現也許那真的平凡無奇，然而從我後來的人生經驗中得知，平凡便是最好的事。

後來我被帶離了這間學校，來不及說一句再見。如果我知道我的童年會就此終結，如果我知道我人生裡幸福單純的日子從離開那日不再出現，我當時一定不願意走。

其後我便來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複雜環境，那裡的同學比我都成熟太多，我就像一個鄉下來的野孩子。遊戲時他們不再叫我名字，而是用難聽的綽號叫我。我用蹩腳的當地話和他們溝通，他們會說我說的話像外星語。

我不再如魚得水，而是我所習慣的一切，在那個地方都成了一種恥辱的記號。

也許當時小學的同學，並無必要為他們當時的幼稚且粗暴的言論負責。然而我想說，這些言論，它們確實毀了一個純真孩子的人生。

其後我來了澳門，當時我已是高中生，很長一段時間我已經感受不到幸福了，因此幸福和快樂對我而言毫無意義。我變得只能在學業上尋找安全感和成就感，並錯誤地把成就感等同於幸福。我以此順利考上了理想的大學，然而努力的時間就等同於一片空白，最後就連得到的成果，也被我淡淡地瞥一眼，而若無其事地擱置在一旁。

迷離失落的日子裡，在台灣時，我買了一張珠海外婆家裡的涼蓆。我閉眼躺在上面，假裝我此時就在內地的家中，聽着細雨入簾，聞着靜謐的房間香味，感受着竹蓆在大腿不斷滲入的涼意。

我似乎夢見了六歲時在內地的那所小學，看見了那裡的紅色操場，聽見了同學們的歡笑聲，以及他們曬得紅彤彤臉上的笑容……我看見了青玉石桌上的鹽焗雞，我就這樣靜靜地落淚了，淚水滾進了台灣的涼蓆中。

從珠海到異鄉，從異鄉到澳門，從澳門到台灣，從台灣到北京……然而走了那麼多哩的路，立下了那麼多里程碑，我淚水滾動，還是望向了最初的那個家。

只有在那個家，我不會感受到寂寞，不會哭泣，不會流離失所。

此刻暑假，我回到了珠海的這個家。然而地址已經搬遷了，因此在外婆這個新家裡，我看見了熟悉的竹蓆和大紅花的枕頭。

我如魚一般躺進了被窩裡，呼吸到的房間中第一口空氣，還是珠海那樣清新的、帶着海水鹹味、雨後的味道。我才知道這個氣氛、這個味道，並非專屬於我的家，而是屬於珠海的味道。

前幾日，在外婆家的第一夜，我睡得很甜謐、很安穩。有關人生幸福是什麼，我還是未能找到解答。然而在前夜，我確實感受到了淡淡的幸福。

在夢中，我看見了童年時的一朵雲。

以 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