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溶溶給一代人的童真遺產
上個月,中國童話作家、翻譯家任溶溶以百歲高齡辭世,我想任何一個小時候看他創作和翻譯的兒童文學長大的人,都會感恩合十,噙淚送他仙遊。
小時候讀的童書,可能有一半上面寫着任溶溶這個名字,或著或譯。但一直到我二十五歲懂得上網搜索,我才知道任溶溶不是奶奶,而是一個老爺爺。同樣的,直到在網上有流播的視頻讓我得以重看《“沒頭腦”和“不高興”》這部動畫片,我才知道那不是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後的作品,而是一九六二年的。
之所以有這些誤會,一是因為小時候並無互聯網,對遠方的人事反而多有幻想;二是作為八、九十年代度過童年少年時代的孩子,自豪地認為童心、想像力與批判精神,是我們這一代特有的天賜——因緣際會,那時的作家、兒童文學家們是最放膽去創造一個讓少年兒童的精神去冒險的世界的。
現在重看《“沒頭腦”和“不高興”》,會發現“沒頭腦”挺有頭腦的,他起碼知道以實際爬樓梯行動檢驗自己創造的烏托邦:那座忘記裝電梯的九百九十九層少年宮大樓,沒有運用特權坐直升機上去高呼勝利。也會發現“不高興”其實常常挺高興的,他的高興來自他有說不的選擇,他可以在合唱團裏獨唱自己的旋律,可以拒絕武松打虎的既定關係,也用實際行動與武松切磋一番。
任溶溶翻譯的作品裏,有更多這樣的不屬於成人叢林社會、亦非巨嬰世界的童真智慧。像《洋蔥頭歷險記》裏堅持平等與真相的勇氣——老洋蔥頭勸誡他的孩子:“要盡力看透各種各樣的壞人和騙子,特別是那些有權有勢的”;《尼爾斯騎鵝旅行記》培養孩子的冒險精神與認識世界的慾望;《小飛人卡爾松》培養的幽默感與合理程度的反叛精神;《長襪子皮皮》裏的獨立精神和女性角度……現在看來都彌足珍貴。
比如說《假話國歷險記》,假話國是一個“狗兒喵喵叫,貓兒汪汪叫”的顛倒國。國王賈科蒙內實際上是強盜出生,下令國家的一切都顛倒了過來。一天,假話國來了男孩小茉莉,他是一個大嗓門,一說話就能把窗玻璃、黑板和玻璃杯震碎。假話國有個畫家小香蕉,還有一個瘸腿貓和熱心助人的老人本韋努托,他們不願說假話,不願老百姓受欺壓。
——這些抗爭精神不用多說,但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瘸腿貓和本韋努托的犧牲精神:瘸腿貓是小香蕉畫的,它也成為小香蕉的畫筆犧牲自己畫出反抗的工具;本韋努托只要坐着就會迅速變老,但他為了掩護小茉莉堅持坐着不動,白頭髮和白鬍子嘩啦啦地長。這些情節,比後來讀到的武俠小說更早向我們這一代講述了什麼是義氣。
主流教育沒有給予我們的,或者說以令人生厭的虛僞說教強加給我們的,任溶溶他們用最有想像力和詩意的語言重新訴諸我們的心靈。我前面說的這一代人的自豪感,就來自於這種饋贈。雖然在日後反覆被殘酷的現實淘洗磨礪,我們還是會記得暢快地與那個開放又可愛的童真世界接觸的童年。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