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外之音
無論古今,文人墨客的雅集聚會都離不開“琴棋書畫”這類雅事。琴棋書畫不僅是文化品味的表徵,也是文人雅客切磋技藝、心曲互通的方式。古琴,是中國傳統文人使用得最多的“道具”之一,琴音不僅可以慰藉自我,也可以尋覓知音。無論是一個人獨自撫琴還是眾人聽音,琴聲創造出一個不需要言語的空間,我們端坐其中就能傾聽人們內心的深河。
北宋有一幅描繪君臣雅集的《聽琴圖》極負盛名。松下撫琴者身着黃冠緇衣,作道士打扮。聽琴者仨,兩位身着朝服頭戴紗帽的大臣,左右對坐,他們的衣裝一紅一綠,色彩和諧;綠衣人身後側立着一琴童。這幅《聽琴圖》的中心——撫琴人被認為是宋徽宗無疑,有趣的是它的作者歷來眾說紛紜。有的人認為這就是宋徽宗本人所繪,紅衣人是蔡京,他在畫面上方題字云:“吟徵調商灶下桐,松間疑有入松風。仰窺低審含情客,似聽無弦一弄中。”綠衣人則是童貫。有的人卻認為這是畫院畫師所繪。宋徽宗趙佶十分信奉道教,曾在皇宮附近興建道觀請道土講道,道士們尊稱他為“教主道君皇帝”,所以,宋徽宗經常把自己裝扮成一個道士模樣,彈琴作樂,並由翰林畫院的畫師畫像,此畫便由此而來。這兩種說法各有道理,真相難辨,不過畫面呈現的清貴、富麗之氣倒確實是皇家風範,非一般民間畫師可得。
乍看《聽琴圖》,會覺得它舒俊、朗逸,主要因為它的構圖空間清爽,畫面上的人物、配景都遵循一種“極簡風”。無論人物的衣飾還是花木、奇石、几案、香爐,都是簡約雅致的,目的都是為了烘托撫琴聽音的靜謐、雅致的氛圍。不過可別小看這簡單的花卉、奇石等配景。三人所坐的石頭,就是著名的花石綱。眾所周知,宋徽宗是一位愛好廣泛的“玩家”,他十分喜歡搜羅奇石,蔡京投其所好,命人在江浙一帶收集奇花異石運往汴京。運送花石的船隊,每十艘為一綱,所以有“花石綱”的說法。據說當時運往汴京最貴的一塊石頭,僅運費就值三十萬貫錢,相當於那時候一萬戶普通人家一年收入的總和。看,這《聽琴圖》裡寥寥數筆的奇石異卉才是真真不露聲色的高端“
炫富”呢。
“松間疑有入松風”,這幅《聽琴圖》的氣韻倒頗合蔡京此句詩,有一種散淡又莊重的沉靜之氣。一棵遒曲、高大的蒼松是全畫的背景,它將“聽琴”的氣象往高處延拔,也使得畫卷的構圖有一種封閉中的延展。無論古今,聽琴、作畫等等雅事,它的空間往往是向內的,人物的精神氣質是內斂的,琴音繚繞,也只迴旋在聽琴人和周遭。而松風的介入,就使得這種餘音有了彌散、外傾之勢。無論是撫琴人還是聽琴者皆正襟危坐,“仰窺低審含情客,似聽無弦一弄中”,意即君臣共賞,心意相通。在古代,琴被視為樂器之君,能匡正不正的行為,《史記》中曾記載了吳國公子季劄通過一個國家儀典上的禮樂來聽辨該國的國情。國君撫琴而下臣聽音,使得這幅《聽琴圖》不單純是文人的雅趣閒樂,而有了更深遠的意涵。
這幅畫現存於北京故宮博物院,我至今還無緣得見真容,不知這畫面上的琴音是否漫過紅衣綠袍,讓畫面上和諧的四角空間有了更開闊的旋律。若忽略宋徽宗手書的“聽琴圖”三個瘦金體題字以及蔡京在畫上的題詩,會不會有人將其當做一般的文人聽琴圖呢?畫中人的神態淡然卻不鬆弛,坐姿亦然。琴聲中有機心,琴聲中有真意,全憑撫琴人和聽琴者的領會和隔空揣摩。這不是俞伯牙“洋洋兮若江河、巍巍兮若泰山”的汪洋恣肆,也沒有鍾子期的坦蕩相和。知音與知音的相遇,是赤誠之心的相遇,是毫無功利與心機的靈魂相望。宋徽宗撫琴時,是否會有一種“寡人”的感歎呢?而聽者又是否會有片刻的“走神”?留在畫卷上的面容和線條藏起了這些秘密。
若這幅《聽琴圖》真是宋徽宗的自畫像,在畫下自己和下臣時他又在想甚麼呢?他是否真把自己當成了一個道君了呢?他一定不會想到他所沉迷的道教法術並沒有讓他長生不老,但他畫下的自己以及他留在了絹帛和紙張上的字畫卻讓他流傳後世而不朽。這也許就是一個撫琴者的琴外之音吧,它的餘韻總要經過時間的辨認,將花石綱的歸花石綱,將君臣的歸君臣,藝術的歸藝術。
馮 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