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烏雲
面試時趙姓製作人說:“薪水保證你滿意。”說完下巴揚起,再沒多話。這是大學畢業後,我應徵的第一份工作,綜藝節目編劇。趙某個子不高,國字臉,微微嬰兒肥,這便沾染點純真味道,使得“滿意”兩字無限擴大。
“到底多少薪水啊?”女友也好奇。我每天上午騎機車從三重富福街出發,經重陽橋、又彎又拐,到南京東路五段上班。靠窗位置讓我在每天下午,都能看到烏雲漫天拉起,繼而啪啦雨狂,戶外與室內一樣喧囂。
室內各種聲音雜處。會議室內,一位斯文瘦削同事,只消沒事,便啟用公司架設的小耳朵,收看日本綜藝節目。這並非翹班,而是身在綜藝節目必須觀摩八方綜藝,細碎日語與罐頭笑聲不停傳出。
辦公室中間地帶是運作核心,沒有網絡一切靠電話,張姓公關只要在座位上都在說話,很少坐着講,常是站着,一邊談話、一邊這看那瞧,經常一心兩用,用啞語招徠助理,移開話筒兩個人咬耳朵。不久,助理頭點頭離開,張公關開心比“YA”,再手掌捧臉,貌似花開。她在工作像極了表演,我新來乍到,不免吃驚,慢慢發現當編劇,要能編、能說,必要時表演來一段,更有說服力。
我寫妥訪談腳本與開場白,不定期呈交趙某,他鼓勵我多方發想節目內容,“新人哪,最沒有束縛”。我認真寫了幾個構想,外星人拜訪地球,迷路台北城;鄉下人台北探親,以武昌、開封等大陸城市與街名,詼諧影射兩岸。趙某又說了,“編劇不能天馬行空,要考慮可行性與成本。”
趙某打了根煙自己抽,他眼神一度猶豫,末了還是打消念頭,沒有請我抽煙,一起盯着遠方黑雲漸漸密佈。他只到我下巴高,還穿着厚底靴,嚕了嚕嘴,我知道該走出他的辦公室了。我是吸水海綿,不敢遺漏涓滴,也擠進小房間跟同事看日本綜藝,下班後,無法如往昔讀書,流連各台娛樂節目。
幾天後,我被劉姓執行製作人接管,不再事事找趙某。分層負責是必要的,而我只是底層之一,讓我鼓起勇氣再找趙某是一個月後,首度拿到薪資單,兩萬台幣出頭與“滿意”相距甚遠,而且節目收視率好,眼尖的親友來電,“我在電視片尾上看到你呢,可以看明星、又能夠賺大錢,真好”。
我當知名節目的編劇,收視火紅,薪資該也水漲船高,我能怎麼說?當然找趙某說。找到他時,他連眼角餘光都沒有給我,不是逃避,而擺明這份工作就值這些錢,要不要隨你,推說事多下回再談。
少年人對金錢,有着難以計較的矜持,我佩服自己勇於爭取,又嘲笑不夠氣魄。我的進與退,都踩在溜滑的泥塊,櫃枱前一陣喧嘩,唱片公司帶偶像團體L.A.Boyz來訪,大家爭看明星,享用工作福利。這天下午,大雨後雷鳴,轟隆隆,劇烈且有回音。藝人男孩們驚嚇大叫,摀住雙耳,模樣無敵可愛。大家都笑了,我也是。
“不怕不怕……”趙某哄着男孩們。我確定他正眼瞧了我一眼,嘴角浮笑卻依稀有雲。
吳鈞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