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洞大開的《翦商》
《翦商:殷周之變與華夏新生》是青年歷史學者李碩最為人熟知的著作,書名出自《詩經》中的〈魯頌 · 閟宮〉。出版後短短數月,售出了十五萬冊。這對歷史類書籍來說,實在是一個驚人的成績。
本書講述的,是距今四千多年前新石器時代末期到商滅夏、周滅商的過程。周朝之前的中國歷史,猶如一團迷霧。我們在歷史課本上能讀到的這段歷史,多是關於夏朝最後一位帝王桀與商朝最後一位帝王紂。二人驕奢淫逸,倒行逆施,以致亡國。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夏商緣何衰敗,少見有詳細的推測。而《翦商》正讓我們有機會,一窺王朝覆滅背後,那些被歲月掩埋的真相:可怕的人祭。
《翦商》很像一部以史為名的偵探推理集。作者以其冷靜理性的文筆,通過對各種出土墓葬以及甲骨文抽絲剝繭般的研究,再輔之以對傳統古籍《易經》、《詩經》、《尚書》等另闢蹊徑的分析,還原了商朝血腥卻又制度化的人祭文化。難怪商朝的青銅器盛行饕餮紋,那兇惡貪食的怪獸,正契合了商人直率衝動的族群性格。
人祭文化在人類歷史長河中,除了出現在中國的夏商朝之外,也出現在中美洲阿茲特克文化和瑪雅文化中。古羅馬的角鬥士也有一點人祭宗教的淵源。但在外來文化的干預下,這種殘忍的宗教儀式最終消亡。雖然在其他文化的文獻中還有保留相關記錄,但在中國古代的典籍中,卻難覓蹤跡,這該作何解?
作者認為,周滅商後,除了全面消除人祭現象外,也有意識地抹除人祭儀式在文獻中的記錄和在時人腦海中的記憶。我們視為卜筮書的《易經》,被作者當成一部史書。他認為周文王不僅於其中記錄了其親歷的商王和商人民間各種人祭儀式,也記錄了他最為關心的滅商大計。但因為種種考量,文王的記錄非常隱晦。作者引經據典,深度解讀了《易經》中的卦爻辭,將其演繹為文王的翦商謀略,不僅自洽而且很有說服力。
在中國的古代傳說中周公能解夢,為什麼是周公而不是其他人?作者也給出了有趣的解釋。文王離世後,武王繼承了王位以及翦商大計。商朝強大而殘暴,周人作為商人的附庸相對弱小。武王在殷都可能目睹了兄長伯邑考作為人牲被殘殺獻祭,加之翦商事業困難重重,所以心理壓力極大,噩夢連連,而此時周公作為武王最為信任的兄弟,承擔了為武王做心理疏導的工作。經過周公的解夢開導,武王的信心終於有所恢復,並在最後完成了翦商這一貌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武王雖然完成了滅商,但作者認為,全面消除人祭現象及有意識地抹除人祭儀式,在文獻中的記錄和在時人腦海中記憶的這項工作,卻是由周公推動並完成的。孔子晚年在整理古籍時,接觸到翦商和人祭消亡的部分真相,也因此,周公成為了孔子一生最崇敬的古代聖人之一。所以在《論語》中孔子歎道:“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人祭的消亡,在作者看來,是華夏文明分野的關鍵點。他將從龍山時代到商代的華夏文化的最初階段,稱為“華夏舊文明”,以殺戮和人祭為特色。而周滅商後,由周公開創了和平、寬容的“華夏新文明”,這是一種世俗的人文主義立場下“敬鬼神而遠之”的文明,其影響延續至今,也令華夏大地在三千年前的古人類文明中,獨自走出了神權的掌控。然而我們也付出了代價。商文明中的奔放、奇幻和科技理性等,反映在那些不可複製的、奇偉莫測的青銅器皿中。而隨着人祭的消亡和諸神的遠行,人間只剩平庸的平和。
當然,人類文明的發展,一直受氣候和地理的影響這一學術界普遍認同的觀點,也在書中得以體現。作者從古跡發掘中糧食種類的分佈,推測出夏朝曾有過水稻獨大的格局;而商人活躍的地區氣候條件濕熱,有利其從事畜牧業和貿易;周人始祖后稷因為身處當時的關中盆地,因此在畜牧業和農業中,選擇優先發展農業,等等。
這本書中,作者越是冷靜地描述人祭的過程,越是令讀者毛骨悚然。而這種冷靜,是對歷史的尊重。越是尊重,越是難逃寫作中壓抑的苦悶。他痛苦的寫作經歷,令我們有機會重新認識上古時期華夏文明的演變。近期傳出該書作者罹患肝癌的消息,天妒英才,不外如是。閱讀此書,既是學習,也是懷念,更是致敬,向一位有着天馬行空般的想像力、不拖泥帶水的文筆、見微知著的頭腦的青年歷史學者致敬!
《翦商:殷周之變與華夏新生》
作 者:李碩
出 版 社:廣西師範大學
出版日期:2022年10月
楊 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