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澤賢治最好的兩首“軼作”
說到宮澤賢治,我們首先會想起的是他的童話《銀河鐵道之夜》和詩作《不輸給雨》,前者已經是世界級的童話經典,雖然裡面隱喻重重、思索的是犧牲和生死輪迴這樣的大問題,但不妨礙孩子們對天際列車歷險的想像;後者從二○一一年的日本大海嘯和核危機後不斷被提起,詩中的利他主義品德猶如注入廢墟裡的一股暖風,鼓勵了許多絕望的人。
但對於我來說,宮澤賢治遠不止於此,他是日本文學史上完全獨一無二的大詩人,就像其同代詩人佐藤惣之助對其詩集《春天與修羅》的推薦文所說:“他的詩完全沒有詩壇一般使用的語彙。不,連文學書籍上的任何一點詞藻都沒有。他用氣象學、礦物學、植物學、地質學寫詩。奇特犀利冷靜無可比擬。”大正時代最著名的詩人高村光太郎更說賢治的詩是:“詩魂龐大,親密且泉源性的一個宇宙的存在!”
且看我最喜歡的兩首賢治的“軼詩”是如何印證以上說法的。首屈一指的是作為草稿留存的〈業之花瓣〉一詩:
“夜的濕氣與風寂寞混淆/松樹和柳樹叢林黝黑/天空充滿昏暗的業之花瓣/我因記錄了諸神之名/正猛烈地寒戰不休/啊——誰來對我說吧/說億萬巨匠並列而生/且互不相犯/光明世界必將來臨//在某處鷺鷥正啼鳴/……遠處鷺鷥正啼鳴/牠將徹夜燃燒紅色眼睛/一直佇立於冰冷沼澤嗎/水滴自路旁松樹落下/稀疏的寂寥星群/在西方自雲中洗出……”
業是佛教用語,Karma;業的花瓣是虛無,但充斥人間——好比《聖鬥士星矢》冥王篇場景就飄滿花瓣,但那只屬於陰間。古希臘將詩人視為預言者,譬如卡桑德拉,諸神賜予預言力量,卻使所有人都不相信他,所以宮澤賢治知道自己洩露天機的代價。“億萬巨匠並列而生/且互不相犯”則如儒家說的“為萬世開太平”;鷺鷥即自身,不迴避注視着時代;阿修羅沒有抵達卻看見天堂,正如王爾德云:“人躺在溝渠中,卻時時刻刻看着天上的星空。”
和這首張力強大、令人震懾的詩相比,另一首屬於宮澤賢治為學生排練戲劇所寫的“插曲”〈牧歌〉,其技巧大化於無形,亦是一首神作:
“種山原的雲中 割下的草啊/不知放哪兒了 忘記了 下雨了/種山原高高的 芒草薊花啊/割好後忘記了 下雨了 下雨了/種山原的霧裡 割下的草啊/也夾着勿忘草 忘記了 下雨了/種山原的山上 遺忘的草捆啊/在哪座山坡上 淋濕了 淋濕了/種山原山坡上放着的草啊/被雲帶走了不見了不見了/種山原山坡上飄着的雲啊/追隨着望去不見了不見了”
〈牧歌〉的境界是:詩人“無介入”,詩中非常通達,割好的草,忘了、濕了、不見了,都算了,反正這本來就是山神賜予的東西,全詩根本沒有也不需要人類的出現,只有自然的力量。詩之渾然流轉,莫過於此。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