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少僊文治

讀清人書法絕句

陳懷萱

著句何勞醞釀深，心靈萬竅好知音。

論詩只許真情性，合與船山仰上林。

朱少僊與張船山為鄉舉同年，交最篤，論詩同契，皆言真性情，自寫胸臆，不隨人後。船山謂“寫出此身真閱歷，強於飣餖古人書”，“模宋規唐徒自苦，古人已死不須爭”，“天籟自鳴天趣足，好詩不過近人情”。少僊則以為“宗唐宗宋覓前津，沒卻胸中一點真”，“一樹心花恨未開，纔經考據轉紆回”，“舊傳好句如天籟，寄語詩人莫苦吟”，以見心性之本來面目，二人調同琴瑟乃爾。少僊有《繞竹山房詩稿》，與船山往來篇什觸目皆是。《題船山紀年詩後》：“滿紙飛騰墨彩新，誰知作者性情真。尋常字亦饒生氣，忠孝詩難索解人。一代風騷多寄託，十分沈實見精神。隨園畢竟耽游戲，不及東川老史臣。”以蜀山老蝯過於倉山居士，蓋見船山嘗有此說：“詩成何必問淵源，放筆剛如所欲言。漢魏晉唐猶不學，誰能有意學隨園”，乃答謂其詩學隨園者，其宗旨實與隨園標榜性靈異轍。船山亦有《題朱少仙同年詩題後》：“語不分明氣不真，眼中多少偽詩人。嘔來祇覺心無血，麾去還誇筆有神。自笑文章原小技，誰知靈蠢亦前因。喜君一卷新詞句，竟作空山獨角麟。”與少僊題詩同韻，視為酬答可也，而以獨角麟為譽，其推轂如此。乾隆甲寅作詩，船山年三十一，官檢討，少僊三十五，時客京邸。少僊名文治，字詩南。浙江餘姚人。六歲知四聲，塾師以唐宋人詩課之，上口能解其意。閱十年得其先曾王父遺稿，遂有志於學詩。乾隆辛丑補博士弟子員，戊申領鄉薦。及壯，至京師，與吳穀人、王葑亭遊，與張船山、陳蔭山唱酬數年。禮闈不售，為江南提督陳樹齋幕客。嘉慶時大挑知縣，改教職，署海寧州訓導，晚歲辭歸。道光二十五年卒，年八十六。交遊若蔣心餘、羅兩峰、余秋室、張桂巖、袁蘭邨、瑛夢禪、王椒畦、陳肖生、陳曼生、許珊林，多通人名士。船山序其詩，謂冷雪初晴，庭宇皓潔，夜風埽雲，明月欲動，眼前真境，即少僊詩境。以漢末黃祖謂禰衡“君所言皆如祖胸中所欲言”，顧曰：“今少僊之詩如我所欲言，且如我胸中欲言而不能言者，安得不擊案稱快耶。”二人相較，少僊才不及船山水銀瀉地，或涵蓄稍勝。題畫酬答繁富，吳槎客七十七貽手畫密壑山水，以近有亡姬之戚，題詩解之。都人誤傳少僊善山水，法時帆出素箋屬畫詩龕圖，以詩為報。乞羅兩峰畫梅，題船山指畫山水，可補畫史。咸豐時其裔孫久香刻《續詩稿》，湯金釗、梅曾亮、祁寯藻、張祥河等有序跋題辭。此朱少僊自書《陶篁邨詩冢歌》，載《繞竹山房詩稿》卷四。詩云：“篁邨先生老詩伯，半生自占煙波宅。一抔新築生壙成，更展墳前地三尺。三尺之冢開何時，詩人未埋先埋詩。殘膏賸馥知多少，鏡水稽山互回抱。眼看明年春草青，桐棺難沒真性靈。但恐奚囊忽傳出，髑髏滿野思搖筆。幾人嘔出心血來，生前得句成死灰。幾人作詩有詩骨，荷鍤仍誇氣達勃。白楊樹下風蕭蕭，等身著作如牛腰。閒田誰買藁誰瘞，空對青燐悲寂寥。先生顧之啞然笑，此詩修得今生到。勝他一卷殉蘭亭，魂魄何能譜同調。惟我與我堪為鄰，紙錢不挂長留春。儻援賈島祭詩例，僕也甘為配享人。”款識“少僊弟文治呈藁”，鈐朱文“朱文治印”。陶元藻，字龍溪，號篁邨，又號鳧亭。浙江會稽人。乾隆貢生，久困場屋。詩文負時譽，於西湖營泊鷗莊專事撰作，著《泊鷗山房集》，又有《全浙詩話》、《鳧亭詩話》。康熙五十五年臘月初五日生，乾隆五十年七十初度，作《詩塚》七律二首，有“語不驚人皆瓦礫，心緣割愛判淄澠”，“千嶂雲深拙可藏”，“免使人間論短長”等句，見《泊鷗山房集》卷三十四。篁邨以此遍徵題咏，少僊因有此作，計其書時，年未三十，風神峭立，格調略如倪元鎮。其詩類淵明高逸，右丞淡遠，尤於白樂天為近。工畫梅蘭竹石，顧其有句：“歌行欲訪唐長慶，書法誰如晉永和”，迨及老境《有所思》，“東坡書法樂天詩，筆筆凌空任所之。憶昔少年皆願學，至今老矣倍相思”，固知淵源所在。予尤喜其造語簡括之作，直接靈府，非醞釀所得，如《題觀海圖》，“觀海幾人開眼界，聽潮到此要心平”，題畫蘭懷十二妹，“家山儻入蘭閨夢，香草都成去後思”，才思清澈，不在船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