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五日
上 車
二月初廣東的天氣從溫熱瞬間轉變為濕冷,充滿水份的冷空氣似乎比起相同溫度的北方要冷得多。由於有好幾年沒有坐大巴回鄉,候車地點從車站變成附近的一個停車場,這件事也是坐車前母親告訴我的。
那天下着密密麻麻似針的雨,並且伴隨着斷斷續續的強風,在這般不宜出門的天氣,為了實現另一端的冀盼,經常因外在環境而隨心所欲改變出行計劃的我,仍決意踏進風雨中。
以免錯過全天唯一的一班車輛,我便提前半小時到達司機指定的候車點,但因候車形式的改變,我對空無一人的停車場似乎有些許懷疑。是否來錯地方?
我站在離車站不遠的一間酒店門外等候車輛,雨點和風肆意地拍打在我的臉和衣服上。我卻不敢進入室內等候,目光集中在不遠的停車場和馬路口,心裡一直默念車牌號碼,時不時又四處張望開進酒店的車輛。
不由得責怪我的精神過於緊張,本來就對在一間毫不相干的酒店門口作為大巴的上車位置心存疑惑。不過,隨着離上車時間越來越接近時,我身邊出現了兩、三個背着旅行包和手拿着幾個紅色塑膠袋的中年人,當他們用熟悉的鄉音對話時,我懸在半空的疑心頓時放下。
車終於來了,那位拿着紅色塑膠袋的阿姨提醒我,就是眼前這一輛只能乘載十三人的小型客運,與我小時候記憶中能乘載好幾十人的大巴截然不同。一邊抵抗強風、一邊壓制對熟悉事物突變的驚訝,跟隨兩、三個說着家鄉話的人上了那輛陌生的車,但又因為車頭玻璃上貼着我家鄉名字為終點站的細節,而打破心底裡的不適。
回 憶
回憶起上一次長時間留在鄉下生活的時候——那個要寫本科畢業論文的初夏。已經過去兩年了。本來只計劃逗留一到兩個星期,結果因為疫情原因而延長至一個月。在那一個月的時間裡,除了畢業論文使我焦頭爛額之外,也是我成年以後第一次又重新和爺爺、奶奶長時間相處,好像又回到小時候在鄉下度過赤熱而燦爛、微涼且舒坦的無憂無慮的暑假。
人如此的矛盾,在同一個時間點中會有多種難以形容且複雜的情感,但也正因如此,腦海中一段段的碎片時光才值得反覆回味與思憶。
變 化
車窗玻璃外映出熟悉的風景,馬路旁有着各式各樣的中式快餐店,而馬路上充斥着大型貨車、泥頭車正在前往鎮上的工廠。我一眼就看到馬路對面的南莊村村口站着的老太太,就是我的奶奶。在等待半分鐘的紅綠燈時,觀察到她穿着不同深淺顏色的紫紅色衣服,目光停留在超市旁舊車站的位置,或許奶奶認為車站雖然拆除了,但從城市來的大巴仍然會在老地方停靠。我又看到這條大馬路,包括嶄新的交通燈。記得上次回鄉時還是修繕的泥濘地,沒有馬路,更加沒有紅綠燈。半分鐘過去了,我小跑到奶奶面前,她驚喜地把目光從舊車站迅速轉移到我的身上。
“我親愛的孫女,你又長高了。”她瞇起眼睛,爽朗的笑聲隨之而來。
我很清楚自己並沒有長高,意識到奶奶又變老了一點。我把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又牽起她另一隻的手,慢慢地走回家。
離家還差兩步的距離,便聽到屋裡的聲音。
貓 仔
“嗒嗒嗒、嗒嗒……”
“牠知道我回來啊。”奶奶帶着得意的笑容說道。
牠叫貓仔,也可以簡單直接地叫“貓”,那是五年前鄰居送給奶奶的貓咪。從只有土豆般大小的貓寶寶,經過奶奶一天兩頓人貓同食的贍養,以及在複雜的家居地貌中獲得了得天獨厚的“天然”健身室,使牠練得一身會讓城市中大部分肥胖的家貓羨慕的強健肌肉。奶奶說一開始接牠回家只是希望牠能發揮天性,捕捉位於地下、又有露台的祖屋裡的老鼠。但經過五年相處的時光,奶奶對牠的感情越發深厚,雖然奶奶平日甚少和牠玩耍,但牠會在奶奶洗澡後拿着洗衣桶上二樓晾衣時,率先跑到樓上等着奶奶,又會偶爾抓一下奶奶的手撒嬌,奶奶就會以裝作生氣的語氣說不要牠。貓仔很聰明,知道家裡有兩位主人,便雨露均霑地盡情散發牠的嬌氣。在之前的日子裡,每當爺爺躺在客廳的沙灘椅時,貓仔就會試探性地用爪輕輕觸碰爺爺的手,把他輕垂着的、佈滿斑點與皺紋的、像是柏樹枝幹般粗糙的手當作是逗貓棒。
回 家
一進屋時,客廳顯得格外寬敞,爺爺專屬的沙灘椅被收起來了,飯桌上他的大不銹鋼水杯也不見了,在牆上掛了幾十年有關於我們家三代人的照片裡有爺爺的照片也被藏起來了。爺爺在兩個月前離開了我們,經歷難以想像的痛苦,又回到最初的新生之地。
自爺爺中風以來,我們跟他的交流就變得很少,他除了日常生活的需求之外,就沒有展露過任何情緒。那時奶奶開玩笑地說,爺爺又變回一個經常鬧着吃甚麼、晚上嚷嚷睡不着、整天要她照顧的小孩。不一樣的是,和他相處的日子裡再也感受不到他的喜悅、傷心、憤怒的情緒起伏,更看不透他空洞的雙眼到底在盯着甚麼看,沉默寡言的他在雙唇輕微張合時想說甚麼,躺在病床不能動的一瞬間有沒有閃現過屬於我們的時光片段……我永遠都不可能知道。
在回鄉前些日子,我把記錄小時候的相冊取出來翻看了些,看到一張是我們一家人去遊樂園的照片。我才頓然意識到爺爺在我小時候,原來是西裝革履、身姿挺拔、意氣風發的形象,是甚麼讓我把他大腹便便、眼神渙散當成理所當然的?那個情感豐富、生氣起來能把筷子折斷的爺爺好像要隨着時間流逝而在我的腦海中抹去,與他的回憶像散落四處的碎片,難以拼成完整的記憶。
陪 伴
“當時你爺爺被接回家時,是用白被蓋着的,突然看到有個東西在他的手邊動起來。原來是貓仔在沒人注意到牠的情況下躥進爺爺的身旁,再一次觸摸他的手,逗他玩。”奶奶捉着我的手,不以為意地跟我說。
記起奶奶在爺爺還在世時,經常向我抱怨爺爺整日、整晚打擾她,讓她睡不到一個好覺,又說如果不用照顧爺爺的話,自己可以自由自在地到處遊玩。在爺爺去世的一個月後,我爸和二叔強烈說服奶奶辦了十年沒辦的港澳通行證,打算去在香港生活的叔叔家裡。她在決定去香港之前,本來想着把貓仔送給一直都很喜歡牠的三婆那裡,但是奶奶說捨不得,便讓一位相熟的朋友每天到奶奶家餵貓仔。
我本以為奶奶再也不想回到空無一人、觸景傷情的祖屋裡,會長期留在澳門或者香港,但在離開兩星期後她又再次回到鄉下,她捨不得五歲的貓仔和這一間由爺爺親自建造的家,更捨不得那個從她二十歲少女時期到七十歲陪伴了大半輩子的人。
奶奶有一個多月沒有下廚了,桌上為我準備的是煮得軟爛的生菜、煎得焦香的鯇魚腩,這都是我沒牙的爺爺生前最愛吃的。
五月份的廣東依舊下着雨,“滴答、滴答……”思緒隨着雨聲的迴盪回到了聽到消息的那一天——十二月五日。
楊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