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之患

舊生在故宮工作，自京城寄來紅彤大冊：蘇軾主題書畫特展《千古風流人物》，重甸甸的，情意深厚。隨手一翻，便翻到徐渭所書東坡《黠鼠賦》的一幅行楷，眼前一亮。向日只驚嘆才子的狂草，忽見此早年“沉穩平和”、“姿媚自然”之筆，幾乎難以適應。不免撫卷再讀此東坡名篇。東坡文賦只四篇，《黠鼠》其一，論知名度，稍遜於光耀千古的前後《赤壁賦》，所以我們少時在範文時代，都未能讀到這有意思的短賦。比起精讀、略讀相兼的時代學習要求，今天的中學生其實閱覽範圍廣泛多了。

人說《黠鼠賦》是東坡早期之作，曾棗莊教授早就辨證，此乃老蘇五十六歲時為揚州題詩之謗而寫，故寄寓世情明顯。其文借狡鼠詐死脫身之事，帶出“不一之患”的做人道理。中文科讓學生學習的，即在此嚴肅主題：做人要專心致志，冷靜理智，才不致遇變故而措手不及。

但不一之患若指冷靜理智便不會變色於鼠嚙，讀來好像還是紙上文章。曾教授指出東坡於篇中引少時警句“人能碎千金之璧而不能無失聲於破釜，能搏猛虎不能無變色於蜂蠆”，是告誡自己“要無所畏懼”；他雖未展開論述，但把論點推進一層：能無所畏懼，便不會因鼠輩之技而變色。這樣的條件關係便具有驗證價值了。

如何由專一而能無所畏懼？從儒家角度，是說讀書有成，在於做人要正心誠意，具高尚的人格力量，知道、守道而不遷，便不會因鼠輩構陷而動搖信心，即使面對橫逆亦能巋然不動；“學識雖多而望道未見”的道，其意在此。

世途險惡，鼠輩欺人，“雖有敏者，莫措其手”，失聲變色在所難免。少年東坡深明此理，卻到老來誣陷於鼠才想起自己的金句；道理是道理，現實是現實，知行常難合。

明代才子徐文長必定很早就讀懂東坡這小賦，然後也忘了，落得苦狂半生。

吳淑鈿